ラセン | 本篇
- 風鈴
- Mar 2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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ラセン - 螺旋。 圍繞著同一個中心不斷輪迴,向上攀爬,無限延伸。看出去的風景每次都不一樣,但只要回頭,中心的色彩便會佔據所有的意識。 若要將人生比喻為螺旋的話...... 對伊吹來說,那中心的色彩,是名為志摩一未的存在。 1. 一日往常的休假日。 伊吹藍在太陽升起沒多久時便被刺眼的陽光叫醒,躺在床上拉開半掩著的窗簾,狹窄的窗台上有幾隻小鳥正在嘰嘰喳喳的擾人清夢,他將迷濛的雙眼努力睜大了一些,遠眺藍天,看見不遠處的人家的屋頂上插著象徵夏天的到來的鯉魚旗。 ......兒童節啊。 不曉得志摩的家裡是不是也插著鯉魚旗呢? 腦子裡浮現出這個想法時,伊吹自嘲的笑了笑。 距離自己跟志摩拆夥,也已經過去五年了啊...... 五年。 志摩甩開了自己,在人生的道路上跟其他人並肩而行。伊吹知道,不管自己跑得有多快,都不可能追上那遙不可及的背影。 之所以還住在這又小又破的宿舍、之所以還沒把志摩的聯絡方式刪除、之所以避而不見、之所以還在原地踏步......之所以,無法鼓起勇氣。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無法割捨喜歡志摩的心情。 伊吹覺得自己在這樣晴朗的日子裡逕自開始憂鬱十分愚蠢,不過,自從他從志摩的身邊逃跑的那一刻起,這樣的憂鬱便如影隨形。 終歸是自作自受。 直到現在還忘不掉,太可笑了。 我果然......是個笨蛋啊。對吧,志摩? 2. 憂鬱歸憂鬱,該做的家事還是得趁休假時做一做。把快滿出來的洗衣籃清空、將枕頭套與被單都拆下來洗、再把床墊搬到陽台上曬太陽,完成一連串的動作之後伊吹坐在落地窗旁發呆。 不知怎的,明明還是大白天,卻想喝個爛醉。明明被舒服的初夏晨光包圍,腦子裡卻不斷冒出那些折磨人的過往記憶。伊吹向後癱在吸收了陽光變得熱呼呼的榻榻米上頭,閉上眼,眼前的黑暗被炫目的光芒任性的滲透,不再是純粹的黑。 被污染的黑色裡頭,出現了志摩溫柔的注視。 這麼多年過去,伊吹早已分不清這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畫面、還是只是自己擅自的想像或夢境,唯一能肯定的是,這斬不斷的眷戀就是讓他感到痛苦的根源。 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愛上一個人。 刻骨銘心的回憶、錐心刺骨的痛楚,儘管知道自己會粉身碎骨,還是義無反顧。 若要將這樣異常的執著歸類,伊吹會毫不猶豫的從友情與愛情的二選一之間選擇後者。然而,志摩卻選擇了前者。 沒有誰對誰錯。 只是選擇不同。 伊吹在不大的空間裡來回翻滾著身軀,最終停留在以前志摩來他家時都固定會坐著的那個位子。他記得所有關於志摩的一切。喜歡喝的啤酒、習慣坐的位子、口頭禪、身上的氣味、總是不耐煩但有時卻溫柔過頭的目光、只看著自己的時候,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寵溺。 為什麼就是忘不掉呢...... 直到聽見聲音他才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喊出了志摩的名字,伊吹慌張的坐起身子,抓住胸口的衣料的同時從細微的震動中感覺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不行、不能再想了。 他正打算起身繼續做家事,手機鈴聲突然劃破寧靜。 伊吹伸手把正在充電的手機拿到眼前。 顯示的來電者的名字讓他不禁驚叫出聲。這是今天第二次的脫口而出。 「志摩......?」 一片混亂的盯著被動等待下一步指令的螢幕,伊吹看到自己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上一次聽到志摩的聲音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伊吹想起來了,他沒去參加志摩的婚禮。在婚禮的前一天,他們通了電話。 那就是,最後的...... 顫抖的指尖游移在螢幕上方。 伊吹遲遲無法做決定。任由吵鬧的鈴聲摧殘自己的耳膜。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3. 他們搭檔的時間嚴格說起來其實並不長。 不到兩年,志摩就被調回搜查一課,而幾年之後伊吹也在陣馬被調到別的署當隊長後接手了四機搜組長的位子。 人事異動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沒有什麼狀態是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一個一個的轉變、一個一個的齒輪咬合,都是推動人生前進的關鍵。 但,伊吹知道自己的人生齒輪在某一個時刻開始停滯不前。被看不見的阻礙削弱了繼續轉動的力量,脫離原本應該行進的軌道,也主動拒絕了他人想拉住自己再度向前的好意。 伊吹痛切的領悟到,不是在志摩身邊他就無法全力奔跑。 起初,他還能從周圍的人的口中聽到關於志摩的消息。 結婚、生小孩、在搜一又立了大功......之類的,伊吹都曾經耳聞。 或許是他對那些話題的漫不經心與閃躲之意表現得太明顯,漸漸的,大家也不會在他面前談論志摩的事了。儘管有機會在現場遇到,伊吹都會藉故事先躲開,每每被兩方都認識的舊識說「你們以前感情很好嘛!」,伊吹也只能尷尬的陪笑。 ......是啊,「以前」。 這個詞簡直像戳進心臟的尖刺,直搗靈魂最脆弱的部分。 「現在」,只是連要不要接電話都要猶豫半天的微妙關係......而且,絕對只有自己在糾結,志摩大概是怎樣都無所謂的吧。 伊吹半個身體趴在矮桌上,對著響個不停的手機歎了一口氣。 怎麼還不停啊?志摩醬是年紀越大越固執的類型嗎?怎麼想都不是吧? 在鈴聲好不容易才停止的瞬間伊吹總算是放鬆了肩膀。就在他以為可以把剛才的事情當作幻覺忘掉的時候,手機又響起了。 還是志摩打來的。 ......啊啊...... 不知怎的,伊吹覺得這幾通電話有九成的機率不會是本人打來的。志摩對自己可沒執著到這種程度,這點基本常識他還是有的。 該不會是手機被兒子拿去玩然後按錯了吧? 唉...... 在腦海裡思考可能性的同時又傷害了自己好幾次,伊吹覺得自己簡直笨到不行。 屏住氣息。 他按下了通話鍵。 用比平常更緩慢的動作將手機放到耳邊,當螢幕還沒完全貼近耳朵之前,從另一端傳來熟悉的嗓音。 「伊吹。」 不行了。 光是聽到那個久違的呼喚就令伊吹眼眶一陣濕熱。 把溢出眼角的淚水抹掉,伊吹強顏歡笑的擠出了開朗的聲音。 「志摩醬?欸?怎麼突然打來?我們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了啊~想我了嗎?」 明明想哭得要命卻逼自己逞強。 可笑至極。 啊啊......實在是...... 4. 「伊吹......你今天休假嗎?」 自己的最後一個問句被忽視是理所當然的,伊吹明明在說出口之前就知道志摩不可能有所回應,但還是擅自的覺得受傷。他垂下目光,緊盯著自己的腳趾,把每一個詞語確實覆蓋上該有的情緒,這才小心翼翼的斟酌吐出。 這不是面對前搭檔應有的緊張。 伊吹使勁的壓抑聲音中的顫抖。 「我今天放假沒錯喔~志摩醬呢?」 「我也放假,剛好到你家附近。要見個面嗎?」 ......見面??? 明明在我失約沒去婚禮之後就對我完全不聞不問的那個志摩,現在說要見面?話說,剛好到我家附近是怎麼回事?該不會已經在樓下了......吧...... 伊吹不知所措的走到陽台邊,一探頭出去,果然就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雖然只看得到頭頂,但,真的......是志摩。 馬上收回視線,伊吹很清楚自己不該再試探,不能再這樣凌遲早已四分五裂的靈魂。在理智阻止之前,他拋出問句,已經不在意是否帶著暴露內心動搖的顫抖。 「志摩......你還記得我住在哪一間嗎?」 「302。」 「......」 幾乎是反射性的回答讓伊吹覺得全身上下被一陣電流竄過,麻痹了神經與意識。他不曉得自己該不該感到開心?因為志摩記得這種小事就覺得他還對自己懷有眷戀,會不會太蠢太天真? 再說,志摩的眷戀跟他的眷戀,從來就不是可以相提並論的東西...... 從本質上就完全不同。 「伊吹?伊吹你有在聽嗎?」 「恩。志摩,你直接上來吧。我幫你開門。」 好難受。 時隔五年的見面應該是要開心的,伊吹此時卻只想大哭一場。 如果,志摩願意安慰自己就好了。 嘛、開玩笑的。 把門鎖打開之後伊吹失去全身的力氣坐在玄關。 他知道,現在的自己連個虛偽的笑容都擺不出來。 5. 「伊吹,明天......你會來吧?」 「當然啊~重要的搭檔一生只有一次的結婚典禮,我不可能不去的吧~啊!應該只有一次吧?志摩醬,可別馬上就離婚喔~讓女孩子哭會遭天譴的!」 「はぁ......聽到你這麼有精神我就放心了。然後,是「前」搭檔。已經過了半年,還沒改掉習慣嗎?你現在的搭檔會難過的。」 「別擔心,他不只身體很強壯、心靈也很強壯喔~更重要的是,比我還笨!志摩醬不用操心啦~」 「......被你說笨的人到底能有多笨啊......?他要是聽到你這樣說會羞愧到哭出來的吧?啊,抱歉,我差不多該掛電話了,明天再慢慢聊吧,順便把你現在的搭檔介紹給我認識。」 「恩。」 「明天見。」 「掰掰。」 ***** 伊吹當時沒說「明天見」。 因為他根本沒有打算出席志摩的婚禮。連塞在衣櫃深處的那套唯一的西裝都沒打算挖出來送洗,寄來家裡的喜帖他只看一眼就扔進垃圾桶。假惺惺的用參加婚禮為藉口請了假,全世界的人都沒能看破他毫無破綻的表面功夫。 那天,他明白了,心如刀割這個詞原來不只是一種比喻。 是真實會發生在人類身上、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楚。 伊吹還以為自己會因為太難過而死掉,但事實證明,人還是沒那麼容易死。他的世界就算沒有志摩的存在還是繼續在轉動。他還是有許多必須守護的事物、必須去做的事情,某些絕對會被志摩嗤之以鼻的幼稚理想支撐著讓他活了下來。不過,沒有志摩在的未來,就像少了一片的拼圖,永遠無法完整。 他勢必得背負著對於過去的後悔、朝向不完整的人生,獨自前行。 只是啊......只是啊...... 他總是在卑微的期盼著奇蹟能夠降臨。 如果奇蹟是那麼容易被遇上的東西,大概也不能稱作是奇蹟了吧?無數次的祈禱、無數次的自我否定,在後悔之上堆疊了一次比一次更深刻的自我厭惡。 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最後停留在他面前的那扇門的後方。伊吹抬起眼。 「......伊吹,你坐在這裡幹嘛?」 志摩皺著眉頭的低頭看著他,伊吹愣了一愣。 不行了。 自己果然,還是...... 還是...... 好喜歡好喜歡志摩啊。 6. 後悔。 其實伊吹並不常感到後悔,所以那樣的情緒一旦被掀起,就會像詛咒一般刻印在當下的生命輪廓中,無法掩蓋、無法根除、無法忘記。 蒲叔的事,跟志摩的事。 想要挽救也無從下手,兩者皆是。 付出的真心與共同經歷的時光是真實存在過且確實飽含溫度的,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更讓他痛苦。 時間無法倒流。他記得志摩說過這句話。 對啊,就是因為無法倒流,才會感到後悔啊......志摩總是說著正確的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做著正確的事,思考著正確的邏輯。跟自己截然不同。 「拋棄自己」的這個選擇,對志摩來說 大概 也是「正確」的吧。 ***** 「......伊吹?」 不過,是他自己先逃跑了,這才誘發了志摩順勢的「拋棄」。或許,稱作「無視」更加妥當。就像散步時偶然在路邊看到的小白花,覺得新奇所以摘下來仔細欣賞,然而,只有三秒的吸引力卻遠遠不及其他更重要的事物。 志摩把花扔在原地,踩過殘骸,牽著其他人的手繼續向前。前方,有著他所期待看到的風景。 那個風景中,沒有伊吹藍的存在。 「伊吹?」 不是志摩的錯哦。 「伊吹!」 從頭到尾,有錯的都是沒有勇氣的我。 「伊吹藍!你到底在發什麼呆啊!?」 聽到志摩提高的音量伊吹這才回過神,他定睛看著蹲在自己眼前、滿臉擔心的志摩,在理智運作前,自我保衛的防護機制就已經擅自啟動,讓他露出了一眼就會被識破的微笑。 「我在......思考人生?」 「蛤?」 「沒事啦,只是有點累了而已。志摩醬快進來啊~你帶了什麼過來?啤酒?」 「......伊吹。」 志摩用沉靜的嗓音打斷他慌張的話語,兩人在狹窄的房間內站著、面對面,伊吹清楚的感覺到陽光正灑落在自己的背上。那樣燦爛的流動與自己此時內心的慌亂一點也不搭。 只有半個身子在陽光下的志摩,眼神中充滿了他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他們四目相接,誰都沒有說話。 平穩卻不安的沉默持續了好幾秒。 ......志摩想說什麼?不,應該問,「我」想對志摩說什麼? 伊吹半張著嘴,千言萬語堵塞在嘴邊,想說話,喉嚨卻沒辦法順利發出聲音。 「......好久不見。」 然後,他聽見志摩這麼說。 冷靜到不行的語氣。 啊啊。 這才是「正確」的解答啊。 於是,他也笑著說了一句好久不見。對方在聽到之後也回以笑容。 溫柔無比的上揚的嘴角,跟初夏的陽光十分相稱。 志摩,果然總是「正確」的。 7. 「志摩醬,感覺沒什麼變欸。」 伊吹把啤酒罐的拉環打開,看著白色的泡沫很快的從開口處溢出,趕緊放到嘴邊吸了一口。苦澀冰涼的液體灌進口腔,在吞嚥時滑經喉嚨,沉進不可測的胃袋深處。 大概是在他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的吧。伊吹在等待志摩回話時這麼想。 「沒什麼變的人是你吧?伊吹。」 志摩似笑非笑的用手撐著下巴,兩眼直盯著伊吹的臉,像是在發呆的放空的目光,包圍了此刻搪塞在兩人的對話之間的,不知該說是和平還是虛假的氣氛。 光是這樣被志摩看著,就讓伊吹覺得如坐針氈。 「想要做點什麼讓後悔消失」與「什麼都不做的順其自然」,兩者在天秤的兩端一上一下的搖擺著,伊吹無法區分他比較想要執行何者,而且,現在的情況也不允許他分心思索這種事情。 慢慢淹上胸口的想哭的衝動,究竟是因為重逢的開心還是因為無法讓過去重來的難過,他不清楚。 啵啵啵啵啵 泡沫向上竄升的微小聲音劃過耳邊。 伊吹感覺自己正在溺水。 失去氧氣,帶著鹹味的水隨著反射的呼吸動作充滿口腔、支氣管、肺部。在水中掙扎著四肢,想要呼救卻沒有力氣。 一點一點的在無邊的水中被帶走生命。 「五年啊......伊吹,你過得好嗎?」 儘管在水中,但志摩的聲音依舊清晰,伊吹艱難的點了點頭,適當的避開了志摩的凝視。 「很好啊。機搜一直都很有趣喔!志摩醬呢?搜一果然很累吧?」 啵啵啵啵啵 這是生命慢慢消失的聲音。 「要說過得好,似乎有點牽強啊......」志摩自嘲的輕笑了一聲。 「怎麼會!就算工作不順利,不是還有家人嗎?對了對了,志摩醬的老婆跟兒子最近還好嗎?有照片可以看嗎?我想看~~~」 啵啵啵啵啵 快要死了。 在瀕死之前伊吹才注意到,原以為自己是被海洋吞沒,沒想到,困住自己的只是一個裝著海水的冰箱大的牢籠。 說是「棺材」也許更加貼切。 「等......咦?你沒聽說嗎?」 志摩像是很訝異的瞪大雙眼。 伊吹發覺現實中的空氣開始逐漸變得不穩,他看著志摩對自己拋來的驚訝中帶著一絲痛苦的眼神,非常疑惑。 痛苦?是因為什麼? 「我離婚了。」 志摩的這句話,彷彿一把利刃用極強的力道刺破囚禁伊吹長達五年的水牢。 「......欸?離婚......?」 「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開玩笑的吧? 伊吹看著志摩堅定的視線,笑容僵在臉上。 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 所有的水在他的瞠目結舌中全部流光了,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他時隔五年的呼吸到了新鮮的氧氣。這次,還帶著志摩的氣息。 作夢嗎? 意識裡的他重獲新生,但現實中的伊吹,感覺到空氣在不穩的狀態下凝固了。 志摩緊緊皺起的眉間像是在回想不願多提的過去,但伊吹還無法消化這個突來的消息。 他所假定的,志摩現在所擁有的幸福,原來都只是虛妄的想像。 笨死了。 然後......呢......? 總算是鼓起勇氣直直的看著志摩的雙眼,伊吹彷彿又聽見了水灌入耳朵的聲音。 唰 但這次,是淹沒在志摩的溫柔之中。 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8. 「那......小孩......?」 「小孩歸我。她說另外有了喜歡的人,不想帶著拖油瓶......「拖油瓶」這個詞是她自己說的。嘛、不過她本來就沒有多喜歡小孩,離婚之後很快就再婚了,現在在國外。」 志摩用一副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的口吻敘述著,沒有到袖手旁觀的地步,但具備一定程度的漠不關心。 「小孩現在暫時寄放在老家,下次見面的時候再讓你跟他玩。我家的那個小鬼應該會滿喜歡你的。」 說著說著,志摩收起了冷淡,微笑中明顯帶著跟剛才不同的溫度。 ......「下次」?原來,還可以有下次嗎? 伊吹越來越不懂了,志摩今天這麼唐突的跑來他家跟他說這些話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單純的一時興起嗎?電話裡說的「剛好」在附近,那個「剛好」,有幾分能信?會說這些話,是代表原諒了當年他的言而無信嗎?又或者,志摩有其他意圖? 「志摩......」 「嗯?」 「那個、我、」 一堆問題憋在嘴邊,伊吹深吸一口氣,綻開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勉強的笑容。 「我......去拿冰箱裡的下酒菜過來。」 只有半分鐘的逃離完全沒能讓心情冷靜下來,伊吹把醃漬的小黃瓜擺在桌上,遞給志摩一雙筷子。 「志摩醬喜歡吃小黃瓜嗎?只是醃過就很好吃喔,做法輕鬆又很便宜,還很消暑,很適合夏天吃。啊、配啤酒也很棒......」 志摩一直看著自己。 伊吹從對方踏進家門之後就意識到,志摩的目光沒有離開過自己身上。 為什麼? 「伊吹。」 為什麼要這麼溫柔的叫我的名字? 為什麼? 我會誤會的喔,志摩。 會不小心覺得,是不是你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就算,只有我的千分之一、不,萬分之一也好。 不只是身為搭檔或朋友的喜歡,而是...... 「伊吹......我這五年來一直覺得很後悔。你呢?」 小心謹慎的,試探的問句。 很確實的傳進了伊吹的耳朵裡,但他不明白志摩所謂的「後悔」指的是什麼。 伊吹聽見自己因為緊張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聲,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而志摩溫柔過頭的凝視,讓他感到心痛。 事到如今為什麼還...... 他終究還是哭出來了。 9. 現實社會有個無形的框架,在那樣的框架之下,存在著規則。 規則。可以是自然界的法則,也可以是人類為了維持社會的穩定運作所制定的、用來約束人類的行為的規則。包括界線明確的法律、形體不一的道德義務、還有,潛藏於人心之中的、身而為人便難以抗拒抵擋的社會集體的潛規則。又或者,稱作集體催眠比較合適。 自己的人生必須依循著各式各樣的規則才能穩步前行,時間到了就會長大、時間到了就該結婚、時間到了就該退休......每個人都是這樣,所以自己也必須這樣。彷彿言靈般深植人心的觀念,讓很多人無法逃離既定的框架。 在志摩的人生中,出現了一個會打破框架的存在。 「正確」、「正當」、「合理」。 雖然他自己也並非那麼一板一眼的人,但總是維持在最低底限的規則之上。工作也是、人際關係也是、關於自己也是。 然而,伊吹藍卻無視自己設下的界線,擅自闖進了他的世界。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伊吹與其他人不同。 伊吹是特別的。被那個直率的笑容激盪起的悸動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其實很清楚。 志摩知道,是自己先愛上伊吹的。 他沒辦法直視伊吹的笑容。尤其,在對方也發現了彼此之間異樣的情感流動之後。 因為太害怕脫離框架而潰散到四分五裂的人生,他逃跑了。 搶在伊吹背對著自己拔腿狂奔之前,他先一步的轉過身。 他一直,非常後悔這件事。 ***** 「伊吹......?」 志摩看著伊吹在自己面前垂著頭啜泣,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方哭得很慘,眼淚不斷滑落,在矮桌上濺出小小的水花。 伸出去的手停留在兩人之間,他想跟以前一樣摸摸伊吹的頭,不過,強烈的理智擋在指尖之前,讓他無法前進。 好難呼吸。好痛苦。 他知道自己的膽小傷害了伊吹,明明,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 「對不起。」 志摩沒能做任何事。 現在也是,五年前也是。 五年之間,無限的後悔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淹沒意識,帶走所有感官。 他已經,沒有資格做任何事。 「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伊吹一發不可收拾的眼淚讓志摩進退兩難,他咬著唇,站起身子。 跟五年前一樣,轉身離去。 ***** 「伊吹桑,你最近腳程是不是變慢了啊?有在好好鍛練嗎?動作也變得很遲鈍,發生什麼事了嗎?」 「......蛤!?我跑再慢也比你快!剛畢業沒多久的小鬼懂什麼啊?」 「我是在關心你欸。伊吹桑,你這樣是職場霸凌,我要寫進報告書裡面喔。」 「欸--你說真的?」 「假的啦。不過,大家都很擔心你。」 「擔心什麼?我沒事啦。」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沒事。」 「你又在碎碎唸什麼啊?男人只有嘴上功夫厲害的話是不會受歡迎的喔!」 「伊吹桑沒資格說我吧?而且,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欸、欸!??????」 「伊吹桑,你好吵啊......」 10.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吧。」 這是他的前妻在離婚協議書簽字之後對他說的話。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句。 他發現自己完全無法反駁。完全無法。 連一個辯解的理由都找不到。 ***** 總算把四歲的兒子哄睡,志摩輕輕的帶上房門,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那天會到伊吹家,並非什麼「剛好」或「偶然」,是他自己的意志。是他,想見伊吹。 不過,他連這種程度的真心話都無法順利說出口。一看到伊吹的臉就慌了手腳,他知道對方跟自己一樣很努力的在維持表面上的關係......「前搭檔」應該有的關係。 伊吹那個明明笑不出來卻逼自己笑的表情,讓他心疼。 志摩知道,是自己造成的。 會變成現在這種局面、讓伊吹露出那種表情,全都是自己的錯。 實在是......惡劣至極啊。 婚禮當天伊吹的缺席其實是意料之中,志摩看著原本應該屬於伊吹的座位空著,在精心設計的燈光、眾人的祝福、歡愉的氣氛之下,他只感覺到一股罪惡感在靈魂的核心膨脹。 直至今日,那樣的罪惡感始終存在。填滿所有的縫隙,滲透進每一個角落。 甚至,變成了吞噬人格的怪物。 志摩把後腦勺靠在椅背上,仰頭閉眼,溫熱的淚水從眼角滲出。 啊啊...... 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 志摩說的「對不起」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道歉? 應該說,那天發生的事情,伊吹沒有一件可以理解。從頭到尾都太超乎想像、脫離現實,他還以為只是自己在作夢,打開通聯記錄才發現,志摩打過來的那通電話是真實存在的。 他們之間的對話,理所當然也是真實存在的。 但伊吹搞不懂。 志摩離婚了,所以呢?跟我說他覺得後悔,所以呢?說了對不起,之後呢? 意思是,他還有機會嗎......? 不,這種想法太過樂觀,志摩大概只是來為這五年來的不聞不問道歉罷了。其實根本無所謂,畢竟,不聞不問的不只他,自己也是。 連志摩離婚了都不知道,夠不聞不問了吧? 把臉埋進散發太陽的味道的棉被裡頭,伊吹抱著小毯子,什麼也不想做。 果然,就算哭了志摩也不會安慰自己的。 好難過啊。 可惡,感覺又要哭出來了......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伊吹拿起被自己壓在枕頭下的手機,看到螢幕上顯示的名字之後跳了起來。 怎麼又是志摩打來的? 他到底......想幹嘛......??? 11. 「志摩......?那個......有什麼事嗎?我今天沒有放假喔......」 「蛤?明明就放假吧?」 「沒、沒有!我吃完午餐就要回去執勤了!」 「はぁ......」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無奈的嘆息,伊吹都能想像出志摩的表情了,一定又在皺眉頭......他用棉被把自己整個人蓋住,蜷縮著身子。 「沒事的話我要掛電話了!我、我還有報告要寫!」 嘴裡說著不擅長的謊話,伊吹抓緊了抱在懷裡的毛毯,他其實不想掛電話、好想再跟志摩多聊一下、好想多聽聽志摩的聲音,可是...... 苟延殘喘的愛又重新被點燃,突來的火光狠狠掐住了影子的脖子,讓真實的他也跟著無法呼吸。 別再掙扎了,放棄吧? 「伊吹。」 這麼,溫柔的聲音...... 「夠了,我知道你今天放假。之前特地去打聽了。」 打聽?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機搜沒人告訴我? 「吶......」 不管志摩說什麼,這次都要拒絕,果斷的拒絕......!如果見了面,肯定會動搖...... 「要不要出來走走?我有話想跟你說。」 五年來的堅持,在志摩的面前被輕易的打碎。 「你如果真的不想見我,我也不會勉強你。」 飽含嘆息的語調像是在哀求,志摩的嗓音聽起來有些無助。 「......我在樓下等你。」 電話被掛斷了。 選擇權在自己手上。 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有主動選擇的權利的,只是假裝沒看到罷了。 好想......跟志摩見面。 好想要說出來。 不管志摩會怎麼回答,好想在對方的懷裡大哭一場。 不想再隨便捨棄自己的心情了啊。 會錯意也無所謂。餵食了餓到不行的流浪狗,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抱著想要帶回家養一輩子的心理準備,都無所謂。 只要那人手裡的食物可以填飽肚子就好。 伊吹咬著牙,掀開棉被。 12. 「把拔,我們在等誰?」 「我的朋友。啊......應該,不算朋友......」 「不算朋友?我們要跟他一起去野餐嗎?是新的馬麻嗎?」 「......不是啦......」 「蒼太是不是回家比較好?會打擾把拔約會吧?」 「都說了,不是約會。」 伊吹躲在牆的後面聽到了志摩跟小男孩的對話。 嗯,不是約會。 沒關係,早就知道了。不會再為了這點小事傷心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面帶微笑的走了過去,志摩看到他的出現時像是放下心來的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志摩醬,午安~」 伊吹在小男孩面前蹲下身子,目光與之平視。 「你叫什麼名字?」 其實伊吹看不出來小男孩與志摩哪裡相像,大概除了微捲的頭髮之外都沒有相似之處。不過,原來,這就是志摩的兒子......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胸口,伊吹表面上笑著,內心卻感到窒息。 「叔叔,問別人名字之前要先說自己的名字。」 小男孩的發言讓那股窒息感消退了一些,伊吹笑了笑,揉了揉男孩的頭。 「我是伊吹藍。不是什麼叔叔!要叫葛格!」 「嗯!我是蒼太!伊吹叔叔是把拔的朋友嗎?」 「是朋友喔。」伊吹向上瞄了志摩一眼,「......「以前」是。」 「以前?那現在呢?」 「這個嘛......」 面對男孩疑惑的眼神,伊吹燦笑之後沒有回答,站起身子,假裝鎮定的躲開了志摩從剛才開始就複雜過頭的注視。 「所以,現在要去哪裡?」 明明笑不出來卻硬要笑,好累啊。 伊吹覺得胸口很悶,跟晴朗的天氣形成殘酷的對比。 「把拔說要去野餐!」 小男孩這麼說著,對自己伸出手。伊吹愣了一下,握住。 「......我們走吧。」 志摩握著男孩的另一隻手,平靜的說著。 沒來由的,從小小的掌心中傳來的熱度,讓伊吹有點想哭。 ***** 小男孩吃過午餐的三明治之後在野餐墊上睡著了。也是啦,畢竟剛才一直在草地上跑跑跳跳的,會這麼累也是理所當然。 伊吹看著志摩幫男孩蓋上小被子,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志摩臉上的午後的斑駁的陽光在微風的吹拂下隨之搖晃,那黃金般的色澤讓伊吹無法移開目光。 注視著志摩的側臉,伊吹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大概很難看。 還是什麼都別說好了。 如果破壞了現在的關係,不只五年,也許往後的一輩子都沒辦法像這樣見面了。 但,好痛苦。 很想問志摩,吶......如果是我的話,不行嗎?雖然沒辦法生出這麼可愛的小孩,不過,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志摩......只是想待在志摩身邊而已,這樣,不行嗎? 伊吹撇開目光,正在思考自己是否應該趁現在趕快離開,志摩卻突然開口了。 「伊吹,我有話想跟你說,還記得嗎?」 「嗯......」 志摩不知何時的將身子挪到伊吹面前,兩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上次......不對,一直以來,真的很對不起。」 志摩的眼眶發紅,快要滿出來的淚水在朦朧的視野中滾動。 伊吹感受著對方抓住自己的力道,看著志摩痛苦的表情,發愣。 和煦的陽光包裹著他們,偶爾拂過臉頰的微風十分舒服。不過,現在的伊吹除了志摩帶給他的一切之外,什麼都感受不到。 他專注的看著志摩的雙眸。 被眼淚浸濕的瞳孔的深處,只有自己的身影。 這樣就夠了。 不管志摩下一句話說的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伊吹,我喜歡你......我愛你。」 「一直沒能說出來,真的......對不起。」 志摩壓抑的嗓音帶著顫抖,眼淚流出來時,伊吹下意識的伸出雙手,捧住了志摩的臉,幫他把濕熱的液體抹掉。 剛剛志摩說了什麼? 欸......? 13. 原以為是遙不可及的願望。 伊吹無法控制的開始哭泣。 這次,志摩將他攬進懷裡。不像之前那樣轉身離去。 毫無顧忌的抱著那溫暖的身軀,淚水鼻涕全都擦在志摩的身上,他泣不成聲。 而志摩也微微的啜泣著,輕拍著他的背。相連的體溫讓觸碰到彼此的靈魂的指尖產生細微的共鳴,伊吹聽見了,相同的情緒盪出漣漪的聲響。 他們兩個,都太笨太膽小了。 失去的時間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但從今以後,會創造出比痛苦的回憶更多更多的美好記憶。 吶,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志摩這麼問。 伊吹用力的點了點頭。 他已經,不想再讓自己後悔了。 ***** 「志摩......可以再說一次嗎?」 「......我喜歡你。要說幾次都可以。」 「我也喜歡志摩喔。最喜歡了。」 「......我知道。抱歉,之前一直當作沒有發現這件事。」 「欸?所以志摩其實是知道的嗎?」 「嗯......」 「志摩醬好過分......」 「所以我不是道歉了嗎?」 「不想原諒你。」 「沒關係。」志摩勾起了一個悲傷的笑容,「我打算用一輩子的時間來贖罪。」 「一輩子,好沉重啊。」 伊吹喃喃的說著,嘴角卻是上揚的。 「志摩的一輩子,我會好好珍惜的。」 「嗯,謝謝你。」 ***** 螺旋。 圍繞著同一個中心不斷輪迴,向上攀爬,無限延伸。看出去的風景每次都不一樣,但只要回頭,中心的色彩便會佔據所有的意識。 若要將人生比喻為螺旋的話...... 對志摩來說,那中心的色彩,是名為伊吹藍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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