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
──沉重的愛早已失去了愛的本質,只是一副早該被丟棄的枷鎖罷了。
冬日的早晨總是特別難起床。
鬧鐘響起,幾乎是即刻驚醒的志摩一睜開眼就露出了厭煩的表情。
慣性的起床氣讓他在早上都擺不出什麼好臉色,事實上,和顏悅色對他來說完全是不需要的東西,畢竟家裡也沒有除了他之外的別人。
自己對自己生氣真的是史上最愚蠢的事。
伸長了手按掉手機的鬧鐘,他在溫暖的被窩裡掙扎了好久,反覆地想著早起對人類來說根本是酷刑。他緩慢坐起,迷茫的視線對焦在前方某個不存在的點。
……好冷。
接觸到冷空氣的肌膚微微發顫,志摩在這樣些微的涼意中感覺到自己朦朧的意識正在緩慢的回歸。他打了個呵欠,雖然身體因為長期累積下來的睡眠債顯得十分疲勞,不過時間上可不允許他繼續賴床。
認命的下了床,走進廁所小便、洗了把臉,再把牙膏擠到牙刷上,志摩邊刷牙邊走回臥室拿手機,本來只是想確認一下今天的天氣如何,赫然發現自家搭檔在十分鐘前居然傳了訊息過來。
心一沉。
刷牙的那隻手停了下來,志摩盯著螢幕上的那個訊息通知,下意識的皺起眉頭。略帶埋怨的想著,這傢伙真的是有夠煩,不是已經警告過他別在非工作時間傳些無關緊要的訊息給我嗎?
想是這麼想,但志摩終究還是點開來看了。
那是一張日光乍現於地平線上、放射狀的鵝黃色光芒將周圍聚集的或紫或藍的雲霧照亮的風景照。除此之外什麼文字也沒附上。
明明只是一張很無聊的照片,志摩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深處被盪起了一絲波紋。
向外擴散的漣漪被同樣的晨光渲染,伊吹燦爛的笑容隱約飄浮其上。
……那個笨蛋是又去晨跑嗎?
在心底這麼猜測,志摩隨手拉開窗簾,澄澈湛藍的天空映入眼簾。不經意的就半舉起手機拍了張,等到他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把那張無趣至極的、被窗格切割的藍天傳送出去。
驚愕地望著手機螢幕發愣,一股羞恥感油然而生,正當志摩想收回訊息時就看到旁邊迅速跳出已讀,他絕望地閉上眼。
把手機塞進口袋,逃避現實一般的頂著發熱的臉走回廁所。
❅
因為心神不寧所以志摩很早就出門了,空蕩蕩的分駐所裡一個人都沒有。
志摩坐在沙發上啜飲他剛才為自己泡的熱咖啡,很認真的想要在看到自家搭檔的臉之前假裝若無其事、佯裝淡然。
儘管曾被對方帶起的種種情愫早已深植靈魂,未曾消逝。
單手摀著臉,志摩吐出了一道長長的嘆息,糾纏的心緒被打了無數個死結,明明是有解開的辦法的,他知道,他卻不願嘗試。
──沉重的愛早已失去了愛的本質,只是一副早該被丟棄的枷鎖罷了。
「志──摩!」
開朗響亮的嗓音從門邊傳來,耽溺於憂愁中的志摩抬起眼,果然看到了伊吹明亮的笑容。
「志摩醬,早安~」
伊吹衝著他燦爛一笑,對方的好心情完全沒有感染到志摩這兒,他眉頭輕蹙,用極為無奈的開口回應。
「────」
他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對這突來的異狀感到困惑又恐慌,志摩詫異地瞠圓雙眼,他很快又試了一次,但無論他怎麼用力就是擠不出一點聲音。
深層的寒意從腳底竄上脊椎、湧入腦門,讓思緒結冰。
「志摩?你怎麼了?」
伊吹彎下腰來窺探他的表情,志摩著急地張開嘴試圖解釋,卻是徒勞無功。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在記事本上打字。
『我發不出聲音』
伊吹一看,愣了約莫三秒過後才難以置信的瞪大眼。
〘Day 2〙
──志摩是比搭檔還要重要的……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伊吹饒富興致的望著車窗外的街景。
太陽剛下山沒多久,黑夜的降臨反而使整個街道被大大小小的光芒點綴,再加上聖誕節快到了,四處垂掛的彩燈璀璨閃耀,節慶的熱鬧氣氛昭然若揭。
「哇──志摩你看那邊有聖誕樹!好漂亮喔!」
他興奮的這麼說,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逐著一間餐廳外頭擺放的大聖誕樹,美麗的畫面隨著車子的快速前進稍縱即逝,伊吹努力把頭往後扭、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正在開車的那人面對他的亢奮一聲不吭,金光燦燦的聖誕樹也很快地消失在視野中,伊吹滿臉可惜收回視線,向志摩抱怨道,「好好喔,我也想過一個開心的聖誕節──機搜有要舉辦交換禮物之類的活動嗎?好像很有趣!志摩醬感覺很適合扮成麋鹿!」
「……」
志摩依舊一言不發。
雖然志摩平常就不太搭理自己的閒聊,但連一個敷衍的『嗯』都沒回應倒是很稀奇。這讓伊吹有點不悅,他轉過頭,正想質問自家搭檔幹嘛不理人,靈機一動的想起來,志摩現在是處於說不出話的狀態。
只見自家搭檔對他翻了個白眼,像是在叫他閉嘴。
伊吹悻悻然地聳肩,反省的想著,忘了志摩現在的狀況是自己的錯。不過,他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勸志摩請假去看醫生、對方就是死撐著不肯去。
『只是暫時不能說話而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過一陣子就會好了』
志摩在手機裡打出的文字讓伊吹感到無比錯愕,對方看上去只有一開始比較慌張,之後就冷靜得出奇──而且,不知道是否是伊吹的錯覺,他總感覺志摩淡漠的眼底隱隱透露出一股如釋重負的氣氛。
不能說話讓志摩覺得如釋重負?
……為什麼?
百思不得其解,伊吹本來就不擅長思考太難的事情,自家搭檔突發的怪異病症和彷彿在逃避看醫生的態度更是令他腦袋一片混亂。
他自認為自己是瞭解志摩的。
好幾個月的搭檔不是當假的、他們也的確共同經歷了許多劫難、跨越了大大小小的困難,雖然不知道這樣是否算是個盡責的『好警察』,但至少他們問心無愧……伊吹還以為他們已經對彼此之間的關係性有了一定的默契跟共識、是肝膽相照的好夥伴了。
結果,志摩似乎還是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
會得到失語症的原因、為什麼不積極治療的原因、為何看上去如釋重負的原因……他通通都不知道。
伊吹感覺自己再一次的被志摩巧妙地推開了。
他有預感,要是這次自己再不加緊腳步追上,志摩可能會離自己越來越遠──明明只是直覺,伊吹卻感到莫名真實。
志摩專注開車的側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他不太確定該如何用言語表達現在略嫌苦澀的心情,張著嘴猶豫了一會兒,說出口的那話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
「志摩,等一下下班之後我跟你回家!」
聽到這話,志摩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皺起的眉心盡顯不耐煩。
「我是認真的!我很擔心志摩!」
伊吹接著說,不知怎的語氣激動了起來,被無法解釋的焦灼感熨燙的心臟隱隱作痛。
志摩在紅燈時踩下剎車,側過頭,用口型問了一句無聲的:『為什麼?』
這個問題,伊吹一時之間竟然回答不上來。
因為志摩是我的搭檔……不對,是比搭檔還要重要的――
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Day 3〙
──『喜歡』是平衡崩壞的起始點。
「打擾了――!」
伊吹在他用鑰匙轉開門鎖後就等不及的伸長了手把門推開,大步踏進他家,興致高昂的語氣跟反客為主的動作中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客氣。
志摩很無奈,但連日的疲倦讓他沒力氣再跟這傢伙在這種事情上瞎攪和,現在的他只想趕快洗澡睡覺。
「志摩會餓嗎?我去煮粥給你吃好嗎~?」
伊吹興奮的語調讓志摩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脫口而出了一句:『我又沒有感冒!吃什麼粥啊!?』
理所當然的,他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開闔的唇瓣僅有沉默的空氣通過。
志摩著急的從口袋掏出手機,正想用文字拒絕伊吹的好意,對方卻似乎是讀懂了他的唇語,抓了抓頭、略感抱歉地說,「也是啦~那不然志摩醬想吃什麼?我去煮!」
「……」
停下打字的手指,志摩望著伊吹傻呼呼的表情,抿嘴不語。
該說這個笨蛋的直覺真的是很敏銳嗎?就算自己不能說話了,他們兩個在溝通上根本沒有什麼實質上的障礙,至少在昨天一整天的執勤過程中都沒有發生過伊吹誤解了他的意思所以搞砸的情形……只要自己的一個眼神或手勢,伊吹就能瞭解他想表達什麼。
――那麼,為什麼這傢伙就是不懂自己的心意?
不,伊吹還是別知道比較好……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
喜歡上一個人的那一瞬間,就是兩人之間的關係開始漸趨崩壞的起始點。無論在崩壞過後是會毀於一旦、抑或是重獲新生,都不是志摩所樂見的。
他希望維持現狀。
卻總是在害怕自己會把『喜歡』這個詞說出口。
所以才落得無法說話的下場吧?志摩想著,老天爺也許是站在他這邊的。
『我要睡覺,你回去吧。』
在手機裡打下這段話,志摩把螢幕湊到伊吹眼前,對方看了之後皺起臉,貌似很不滿意。
「我不回去!志摩醬現在生病了,不可以一個人待著!」伊吹理直氣壯的說著,「生病的時候沒有人陪著的話會覺得很寂寞的吧?太寂寞是會死掉的喔!」
失笑,志摩搖了搖頭。
『我又不是兔子。而且,兔子也不會因為寂寞而死掉。』
伊吹盯著他的手機螢幕,嘴巴張著老半天,好似正在思考要怎麼反駁自己的論點,但思考到最後就把邏輯全都捨棄了,豁出去似的說,「不、不管啦!反正志摩醬現在也沒有可以依賴的人吧?沒有吧!?那就由我來當那個人!畢竟我是志摩的搭檔嘛!」
――『搭檔』。
志摩嘆了口氣,他快速的在手機上打字:『我們只是搭檔而已,你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
打完了之後卻又有些後悔,這句話肯定會傷害到伊吹,他心頭一緊,很快地把剛剛打出來的字全都刪掉,重新打了一句。
『隨便你吧。』
〘Day 4〙
――沒有了話語的阻撓,反倒更能讀懂志摩真正的心思。
伊吹在無法說話的志摩身上看見了許多以往沒能看見、被自己所忽視的小細節。
聲音可以很好的分辨一個人的情緒,音量大小、語調高低、或者只是字句之間微妙的頓挫,都能讓聽的人在極短的時間內掌握到說話的人此時此刻想要表達的東西為何──然而,聲音的表現是可以造假的。
故意說反話、在話語中增添想要讓別人感受的情感,都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對大多數人來說並不困難。
尤其像志摩這種不會輕易表露情緒的人,更是擅長用虛假的言語唬弄別人。
伊吹嚼著熱呼呼的烏龍麵麵條,不時抬眼觀察坐在餐桌對面的志摩。
只見對方每夾起一口烏龍麵都會用力地朝冒出白煙的麵條吹幾下,以為已經沒那麼燙了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咬下,下一秒卻又皺眉鬆口,用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瞪著筷子上的烏龍麵,好像在對它抱怨:『太燙了吧!?』,心有不甘地吹了更多下之後才安心地把麵放進嘴裡。
……原來志摩還滿怕燙的。
伊吹在心底下了這個結論,餐桌上除了兩人吃麵的聲音之外呈現一片靜默,但意外地,伊吹並不覺得尷尬。
他很認真地在注意志摩臉上各種微小變化,比起執勤時更加放鬆的眉心、被堆疊的疲累擠出皺紋的眼尾、因為沾到湯汁而閃耀出水光的嘴角……志摩用大拇指擦掉嘴角的湯汁,再用舌頭舔了舔,這一連串的動作活像一隻貓。
胸口莫名騷動了一下,伊吹困惑的歪過頭。
『幹嘛一直看我?』
志摩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用口型質問自己。伊吹望著對方充滿戒備的臉龐,快速眨著眼,倉皇的擺出一個笑容,「沒有啦~只是想知道我煮的烏龍麵志摩醬覺得好不好吃啊~」
志摩聳聳肩,沒有說話。像是不想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可是志摩手裡的那碗烏龍麵已經吃個精光,就算對方很怕燙,還是比自己早一步吃完了──足以證明志摩八成是覺得滿好吃的。
伊吹在低頭吃麵時忍不住偷偷揚起嘴角,雖然早就知道志摩就是個不坦率的人,但沒想到竟然能彆扭到這種地步。
少了一樣可以騙人的武器,或許有助於釐清志摩正在瞞著自己的事情。
伊吹樂觀的這麼想,滿嘴烏龍麵的他口齒不清的問志摩要不要再來一碗。
❅
吃完午飯後志摩就又回去睡了,回臥室前還把手機螢幕湊到他眼前秀出早就打好的文句,滿臉困擾。
『我只是不能說話、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難得的休假你就回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管我了。』
伊吹毫不氣餒的粲然一笑,「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幫助志摩恢復!」
對方見他如此堅持,嘆了口氣,無奈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伊吹以往未能讀懂的溫柔與寵溺──更多的卻是摻雜著很多複雜情緒的感動之情。儘管那樣的真情流露只有短短一瞬,伊吹還是看到了。
在沒有聲音干擾的安靜的空氣中,他確實看到了。
『那你就繼續睡沙發吧。』
拋下這麼一句冰冷的話語後志摩就進房了,伊吹呆愣地站在原處,摀住胸口。
開始思索怦然心動這個詞所代表的意義。
〘Day 5〙
――我喜歡你。
今天是執勤日。
按掉鬧鐘、坐在床上發呆讓大腦慢慢開機,志摩在意識朦朧間莫名的回憶起放假的這兩天,伊吹死賴在他家之後所發生的種種。
那個笨蛋怎麼趕都趕不走,帶著兩天份的換洗衣物硬是住下,不僅是幫他做飯、打掃家裡,甚至連他在看DVD時都會在旁邊待機,隨時準備幫他換下一片。要他睡沙發也毫無怨言,伊吹甚至還笑瞇瞇地對他說:『志摩家的沙發好好睡喔!』
……怎麼想都太誇張了,有誰會為了工作上的搭檔做到這種地步?還是說,伊吹其實──不、不可能的。那傢伙絕對不可能把男人當作戀愛對象看待,不可能。
伊吹無微不至的呵護讓志摩有些彆扭、有些享受、同時也感受到了極大的罪惡感。
一向不喜歡被別人擅闖私人空間的他,對伊吹卻特別寬容;不擅長依賴別人的他,漸漸習慣了伊吹的陪伴;獨居多年的家裡就算多出了伊吹的氣息,似乎也毫無違和感。
越是沉浸在這種類似同居的親暱氣氛中無法自拔,志摩就越是自我厭惡。
為了彼此著想,他應該要把伊吹狠狠推開的。
但他就是辦不到。
嘆氣,志摩抓了抓自己凌亂的頭髮,懊悔地想著一開始就不該讓伊吹進屋的。還以為失語症可以拉遠兩人之間的關係,讓他不用再擔心會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口,沒想到這反而成了伊吹緊抓著不放的、照顧自己的藉口。
說起來,要是失語症一直沒有治癒,自己八成無法繼續當刑警。仗著這個怪病一直依賴伊吹的溫柔也不是長遠之計,全都只是自我滿足的自私行為罷了。
……乾脆辭職好了。
眼神空洞的望著前方的空氣,志摩完全不抱一絲希望的張嘴,吸了一口氣,讓空氣振動聲帶、再緩緩從乾渴的喉間擠出。這一連串的動作都讓他覺得十分生疏,彷彿他已經有好幾十年未曾憑藉自力成功說出過一句話。
原以為不會發出任何聲音的,但是──
「……伊……吹……」
嘶啞的嗓音帶著些許的顫抖,志摩瞪大雙眼,下意識地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喉嚨,又試著說了一遍。
「……搭……檔……」
喉結在震動,聲音也確實是自己的。
所以、失語症就這樣不藥而癒了?
……蛤?這算什麼?
處於震驚狀態中的志摩腦子裡一片混亂,他逼迫自己冷靜下來,高速運轉的思考中,某個瘋狂的想法一閃即逝。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就這麼辦吧。志摩對自己這麼說。
❅
他緩步走進客廳,身材高挑的伊吹蜷縮起身子側躺在窄小的沙發上,原本蓋在肚子上的那條小薄毯已經幾乎都掉到地上了,怎麼看都會著涼。
雖然已經到了該把這傢伙叫醒的時間,志摩還是蹲下身撿起毯子,幫伊吹重新蓋上。
明亮的陽光顆粒灑在伊吹安靜的睡臉上,照亮了志摩心頭一隅。
忍不住伸手過去輕觸對方散亂的瀏海,指尖拂過柔軟的髮絲,志摩隱隱約約嗅到了一絲自家洗髮精的味道。是啊,他們現在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可是總覺得伊吹聞起來特別不一樣。
「……唉。」
飽含無奈的嘆了口氣,志摩半瞇起眼,烙印於眼底的伊吹的臉龐明明觸手可及、卻又讓他感覺非常遙遠。熨燙胸口的灼熱情感他沒有打算說出口。原本是沒有這個打算的。
燒灼感漫上咽喉。
志摩想著,反正這是最後一次了。反正伊吹睡著了。反正,自己早就決定要放棄了。
「……伊吹,我喜歡你。」
化為言語的情愫像是被賦予了某種力量,雙頰發熱的志摩頭暈腦脹的,淹沒理智的衝動讓他他根本沒有自覺自己正在做什麼。
──晨光被親吻封緘。
柔軟的觸感襲上唇瓣,僅止零點一秒的親吻,卻如永遠一般雋永深長。
比想像中還要美好的吻讓志摩眼眶泛熱。
他猛地站起身,直到這時才感覺到自己發了狂般用力敲打著左邊胸膛的心臟。
呼吸困難。
〘Day 6〙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瞬間崩塌了。
聖誕節的前一天,因為人手不足、他們臨時被編入某起連續殺人案的特殊應對小組當中。為了鎖定嫌疑人的身分,他們四處蒐集情報,恰巧來到了某間據說是其中一位嫌疑人曾經待過的育幼院。
問完之後沒什麼收穫,不過伊吹注意到這間育幼院似乎也正為了人手不足而傷透腦筋,裡頭的每個人都在準備明天晚上的聖誕節活動,忙進忙出的、看上去焦頭爛額。
於是伊吹主動開口說他們可以幫忙,果然被旁邊的志摩白了一眼,但他仗著對方現在還在裝啞巴、在外人面前毫無反駁能力,就這麼擅自決定了要留下來幫忙的事情。
「唉呀、不好意思,還麻煩你們做這種事……我們這邊都是女老師,要爬梯子才能搆到那麼高的地方,實在危險……」
「不會啦!反正我們現在很閒,就交給我們吧!」
伊吹笑得燦爛,輕輕鬆鬆扛起一個裝滿各式聖誕裝飾小物的大紙箱就要往外走,年邁的育幼院的院長感激地向他鞠躬道謝。
跨出倉庫,伊吹看到志摩在不遠處的遊樂場跟幾個小男孩在沙坑裡不知道在玩什麼,對方臉上揚起的微笑十分溫柔,這讓他感到莫名不悅。
「志──摩!」
朝那邊喊了一聲,志摩聞聲抬頭,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後瞬間收斂起笑容、臉上柔和的表情被冷冰冰的淡漠取代。
伊吹扁了扁嘴,不平衡的想著:這是什麼差別待遇?
「院長要我們去裝飾後院的棚架。」
志摩走近之後伊吹故作鎮定的這麼說,對方點了點頭,沒有多表示什麼就往後院走去。望著對方逕自離去的身影,無端的怒火在伊吹胸口熊熊燃燒。
──他知道志摩的失語症已經好了。
昨天早上,一聽到臥室的門被打開的聲音他就驚醒了,緩慢逼近的腳步聲讓他心生困惑,一股直覺霸佔了朦朧的思緒,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是不要睜開眼睛比較好,於是他就繼續裝睡。
伊吹感覺到志摩蹲在他旁邊,幫他拉起滑到地上的毯子,還用手指碰他的瀏海……前所未有的溫柔從志摩的指尖流淌到他的心口,伊吹聽見了自己逐漸加速的心跳聲。
然後,他聽到了本該不能說話的志摩悄聲的說了句『我喜歡你』。
在錯愕中,唇瓣被一個柔軟的東西覆蓋。
止步於交疊的親吻一下子就結束了,志摩起身離開之後,伊吹覺得自己的嘴唇上還殘留著些許對方的體溫,躁動的情緒在胸口膨脹、幾乎要炸開。
……『喜歡』……嗎?
出乎意料的告白讓伊吹豁然開朗,為什麼志摩在得了失語症之後會不想去看醫生、為什麼會一臉如釋重負──就連為什麼自己會心跳加速,伊吹也懂了。
原來志摩對自己是這種『喜歡』,原來,自己對志摩也是這種『喜歡』。
本來還很開心的想著他倆的心意是相通的,可是,伊吹很快就發現志摩並不想承認那份對於自己的情感。當他略微羞澀的跟志摩道早安時,對方沒有出聲回應,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在那之後也完全沒有要跟自己坦承已經可以說話了的這件事。
『志摩想繼續假裝不能說話。』
伊吹驚覺了這個事實,暗自覺得受到傷害、又有些氣憤,自顧自的興高采烈的自己簡直跟個笨蛋似的。
搞不懂志摩的想法,伊吹這兩天都悶著頭思考,可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接過志摩遞來的假槲寄生花圈,伊吹伸長了手將它掛在棚架上頭,簇擁成團的紅色塑膠果實在燦陽下閃閃發光。
明明是很美的裝飾品伊吹卻無心欣賞,一旁的自家搭檔欲言又止的表情讓他焦躁不已,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質問對方才好,糾纏在胸口的煩悶感越來越深、越來越重,讓伊吹快要喘不過氣。
『伊吹。』
在他伸手跟志摩討下一個裝飾品時,對方用口型喚著他的名字。伊吹低頭一看,只見志摩緩緩的從大衣口袋掏出手機,眉頭深鎖的模樣像是已然下定決心。
對方將手機螢幕湊到他眼前,上面是一句早就打好的話。
『等這次的搜查活動結束後,我會辭職。』
伊吹愣了好久,難以置信地望著志摩讀不出情緒的臉龐。
鬱結的心思被爆發的怒氣捲走,他垂下臉,雙手緊握成拳。
「……這樣根本只是在逃避……」
他聽到了自己顫抖的嗓音,無法壓抑的怒火衝上腦門,伊吹扯住志摩的衣領,對方因為驚訝而瞪大的雙眸倒映出了他憤怒的表情。
「志摩只是想從我身邊逃走而已吧!?你這個膽小鬼!」
發洩般的低吼過後,視野中的志摩被突然湧出的淚水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楚的景色。
耳邊傳來轟然巨響。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瞬間崩塌了。
〘Today〙
──Merry Christmas!
「嘿――咻!」
把半個人高的聖誕樹搬動到窗邊,伊吹興致高昂地插上插頭、按下開關,屏住氣息等待了半秒鐘,垂掛在樹上的彩燈有些遲鈍的被點亮,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看到這一幕之後他興奮地跳了起來。
「志摩志摩志摩!你看!還會亮耶!好漂亮!」
被他硬是從床上挖起來的那人上一秒還坐在沙發上打嗑睡,聽到他激動的語調之後懶洋洋地轉過頭,嘴角勾起一個寵溺的弧度。
「……嗯。太好了。」
「阿姨還說放在倉庫裡好幾年了不知道有沒有壞掉――沒想到居然還會亮!太好了~我們來裝飾聖誕樹吧~!」
志摩一邊打呵欠一邊走近,地上鋪滿了伊吹從自己老家的倉庫裡挖出來的各種聖誕飾品,有的已經舊了、生鏽了,但伊吹還是說擦一擦之後還能用,堅持要把它們一起帶過來。
盤腿坐在地上,志摩單手撐著臉頰的看著伊吹正在用抹布擦拭一隻滿臉塵土的聖誕老公公,對方臉上的笑容既直率又純粹,志摩看著看著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些東西要是一直被擺在黑漆漆的倉庫裡,連一年一度的聖誕節都沒辦法跟大家一起慶祝的話,豈不是太可憐了嗎?」伊吹把聖誕老人的公仔擦得晶亮,伸長了手將它掛在聖誕樹的樹梢上,很滿意的露出燦笑,「畢竟他們的工作就是讓聖誕節更熱鬧嘛~『一起來炒熱氣氛吧!』感覺這個聖誕老公公會說這種話!」
違和感十足的配音讓志摩不禁噗哧一笑,他揉亂了伊吹頭頂的髮絲邊輕罵了一聲笨蛋,內心卻是洋溢著滿滿的溫暖。伊吹總是這樣,像顆太陽似的照亮他的身側。
「一條抹布給我,我負責擦,擦完之後給你掛。」
「嗯!謝謝志摩~」
「謝什麼啊?」失笑,志摩拾起躺在地上的一個沾滿灰塵的槲寄生小花圈,邊擦邊低語,「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像這樣裝飾聖誕樹了,我自己也是滿期待的。」
「志摩醬一開始明明就嫌棄很麻煩~」
伊吹噘起嘴嘟囔著,從他手裡接過花圈時,整張臉像是突然吃到一大堆苦瓜似的,皺了起來。
「……幹嘛?」
「這個,讓我想起了去年的事情。」
志摩困惑地眨了眨眼,凝視著那個槲寄生花圈,某些模糊的記憶從深處緩慢湧上――啊。是啊。怎麼能忘記呢?自己去年在聖誕節的前一天,不就是在槲寄生花圈下跟伊吹說自己要辭職嗎?不、甚至還不是用『說』的。
「志摩好過分。」伊吹扁了扁嘴,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志摩無從反駁,難以計數的羞恥感與愧疚感翻攪而上,他不自在的挪開視線。
「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吧?別再翻舊帳了。」
「哼哼。我那時候還以為志摩真的要棄養汪汪了呢。」
「……抱歉。」
除了道歉之外志摩實在是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明明已經是去年發生的事情,卻還像是昨天才剛發生似的,歷歷在目。當時蔓延在心上的痛楚是如此強烈,追逐著時間的洪流攀爬到此時此刻的他的胸口。
――『逃走』。
志摩呆愣在原處,被伊吹抓皺的衣領亂七八糟的,就跟他現在的思緒相同。
氣炸了的伊吹吼完這句話之後就憤而轉身離去,志摩注意到對方眼角含著淚。
這次,跟他們以前發生過好幾次的衝突都不一樣――志摩隱約感覺自己要是不追上去絕對會後悔一輩子。
於是他追上去了,這間育幼院佔地不大,他很快地就在一處角落找到了縮著身軀啜泣的伊吹。這並非志摩第一次接觸到伊吹脆弱的一面,但是,卻是第一次感同身受對方的悲痛。
……明明是最不想傷害到他的……
緊抿著唇,志摩幾乎是想也沒想的就對伊吹伸出手,捨棄了所有的自尊、跨越了所有的害臊,緩緩開口。
『我不會再逃走了。』
『……對不起。』
『伊吹,我喜歡你。』
志摩將槲寄生花圈掛在他們頭頂的樹枝上。
笑著邀請還在鬧彆扭的伊吹來接吻,自家大型犬又驚又喜地瞠圓了眼,不等對方答應,志摩就揣著自己快要爆炸的羞恥心,主動吻上去。
「這下就能洗掉不好的回憶了吧?」
「一次怎麼夠!要多親幾次才行!志摩都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難過!」
「……好啦好啦,別再說話了,來親親。」
「嘿嘿~」
心底明白伊吹只是在趁火打劫,志摩卻也義無反顧地想要寵著對方的任性。
――聖誕快樂。
濃烈的晨光吞沒了彩燈閃爍著的稀微光點,但無所謂,因為全世界最耀眼的存在便是眼前的這個人。
他們在聖誕樹前凝望著彼此,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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