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時常會作同一個夢。
黑夜用一種墜落的姿態唰地落到肩上,抬起頭只能看見一片漆黑,低頭卻看得到腳下踩著的濕軟泥土。像是行走在沼澤裡頭,運動鞋的鞋底被他本身的體重與黑暗的重量壓得深陷泥淖、再度拔出時隨著泥水被濺起,發出了黏稠的悶聲。
似乎是漫無目的,又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在夢裡,他無法奔跑。
連想要加快腳步都辦不到,焦灼的心緒滲透進碎裂的時間,將夢境與現實的分界變得模糊。
他漸漸的感覺自己是清醒的。
從不遠處的角落傳來細小的聲響,起初他以為是飛蟲正在拍動翅膀,走近一看卻發現是一條紅白相間的金魚正在泥地上掙扎著身軀。
伊吹倒抽了一口氣。
他認得這條金魚。他怎麼可能不認得。這是幾個月前他跟志摩去逛祭典的時候撈到的……雖然志摩一直勸他說不要養、很快就會死掉,但他還是帶回家了。幫牠買了可愛的魚缸、幫牠取了可愛的名字,只因為牠是自己與志摩之間難得的美好夏日回憶,所以,儘管只有短暫的時間他也想要好好珍惜。
然而,現在卻……?
……為什麼?
絕望的蹲下身,伊吹用雙手捧起了那隻已經在垂死的邊緣、連掙扎的頻率都越來越緩慢的金魚,他想要將垂危的小生命放回水裡,著急的來回奔走著,腳下的泥淖卻在瞬間全都變成了堅硬的地面,而他幫金魚買的魚缸,以一個破碎的姿態鑲嵌在水泥中。
金魚在他的掌心失去生命,斷氣的那一瞬間,伊吹清楚看到有一條突然冒出來的麻繩緊緊的絞著金魚小小的頭部,在頭身分離的那一剎那,斷裂的切口噴出了大量暗紅色的血液。
伊吹沒能來得及閃躲,濃稠的液體噴濺全身的同時他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只有縈繞在鼻尖的極度不祥的鐵銹味。
他連哭泣都沒能做到。
所以,這大概是夢吧。
發愣的看著手裡那半截金魚的身子,伊吹再度抬起眼,視野的前方擺放著一張木製椅子,上頭垂掛下一個繩圈。是剛才那條麻繩。
熟悉的雙腳踏上椅子,兩手抓住了那個繩圈。
他看不清那人的樣貌,但他知道,那人就是――
*
伊吹在黑暗中瞪大雙眼。
他聽見自己正在大口喘氣的聲音,連忙坐起身子的望向擺放在矮桌上的那個魚缸。金魚在裡頭慢悠悠的游著,沒有麻繩、沒有鮮血、沒有泥淖。
緊緊揪住胸口的衣料,伊吹總算是讓混濁的呼吸恢復平穩,但他拿起手機的手還在顫抖。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抓亂了頭髮,伊吹在一片混亂中沒有多想的撥出志摩的電話,機械的嘟嘟聲在耳邊迴盪,像是剛才那個惡夢的延續。
他在棉被裡蜷縮著身體,揮之不去的鮮血的氣味令他作嘔。
志摩沒有接電話。
伊吹把手機拿到眼前,這才意識到現在是凌晨三點。
……也是啦,誰會在半夜三點接電話……就算是搭檔打來的電話也不可能接吧……
洩氣的這麼想,他原本是想靠自己的意志力驅趕惡夢帶來的不適感的,卻始終無法放下手機。想要再打幾通試試看,但又怕吵到志摩休息。糾結的思緒亂成一團,就在伊吹左右為難時握在手裡的手機突然傳來震動,他一看到是志摩打來的就趕快接了起來。
「志摩……!」
幾乎要喜極而泣,伊吹綻開了一個稍嫌勉強的笑容,儘量壓下快要溢出唇畔的泣音。
『……這個時間打電話來幹嘛?』
志摩的嗓音聽上去睏到不行,比起不耐煩,詢問中更多的卻是擔心。心頭漫上一股熱度,伊吹用輕顫的語調說著,「就是……我又作了那個夢……之前跟志摩醬說過的那個。」
『嗯。』
「所以、就很怕志摩是不是……」
『我沒事啦。』
「……嗯……」放軟了語氣的安撫著他,伊吹歛下目光的點了點頭,懸在那兒的一顆心還是沒辦法馬上放下,他有些急切的要求著,「那個、志摩醬,可以視訊嗎?」
『啊?』
「至少……透過螢幕看看志摩的臉……比較安心……」
伊吹怯生生的說著,他其實不覺得志摩會答應自己任性的要求,通話的另一端在沉默了將近三秒後傳來一聲長嘆。
『我知道了。就一下下喔。』
「嗯……!」
欣喜若狂的打開鏡頭,伊吹把發亮的手機立在眼前,志摩半瞇著眼的臉龐填滿了整個螢幕,微卷的瀏海在額前亂翹,臉上表情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睡著。
伊吹看著這畫面,沒能忍住噗哧一笑,志摩馬上就皺起眉頭。
『……笑什麼?是你說要視訊的欸!』
「不、不是啦,因為志摩醬看起來很想睡、」
『這不是廢話嗎!?現在可是凌晨三點,誰不想睡啊大笨蛋!』
「也是啦……」就算被罵了還是覺得心頭暖暖的,伊吹衝著氣呼呼的志摩露出笑容,「那……沒事了啦,謝謝志摩……」
對方哼了一哼的關掉鏡頭,用迷濛的聲音跟他說了聲晚安。
「晚安。」
伊吹含笑的說著,正準備掛斷通話,志摩卻又出聲喊住他。
『……伊吹,等等。』
「嗯?」
『你說的那個夢,絕對不會是預知夢的。我……不會讓它變成預知夢。絕對不會。』
堅決的語氣讓伊吹眼角泛熱,他終究還是憋不住想哭的衝動,在溫熱的淚水漫出眼眶的瞬間,他聽見了自己明顯帶著哭腔的嗓音。
「……最喜歡志摩了喔。」
『大半夜的說什麼啊?快去睡啦!』
志摩拋下這句話之後就掛斷了通話,伊吹聽得出來對方只是想掩飾害羞。
他抬手拭去淚珠,抓著手機重新闔上眼。
志摩的話語像是一道堅固的牆阻擋了夢境的入侵,讓他沒有干擾的一覺到天明。
Comentários